李云鵬/攝（下同）

本報（chinatimes.net.cn）記者胡夢然 廣州報道

剛在女子標槍F54級別決賽中摘得金牌的楊麗婉驅動著輪椅經過走廊，福建隊隊員們充滿敬意地向她打招呼，送上祝賀。相比起年輕隊員，多次站上領獎臺的她身上有一股淡然、從容、豁達的氣質。

從2008年北京殘奧會初登賽場，到正在舉行的全國第十二屆殘疾人運動會暨第九屆特殊奧林匹克運動會（下稱“殘特奧會”），這位47歲的田徑老將已在賽場上征戰20年，她的運動生涯跨越了四屆殘奧會、六屆全運會。她的獎牌箱里，裝著倫敦殘奧會兩枚破世界紀錄的金牌、里約殘奧會的金牌、世錦賽的雙金牌，以及在全國殘運會上實現的“六連冠”的金牌等等。

除了賽場上的榮譽，她還是全國自強模范、全國三八紅旗手、全國“五一勞動獎章”、中國青年五四獎章獲得者……

但《華夏時報》記者問她獲得多少獎牌時，她有些茫然，“沒算過具體有多少枚，但基本上該拿的都拿了。”

比起自己的榮譽，在采訪中，楊麗婉更急切地談起那些還未“走出家門”的同胞，那些聚光燈外更廣闊的群體。“希望大家不光看到我們，更能看到那些‘光照不到的地方’，給殘疾人群體更多支撐的力量。”她說。

無數傷疤將“桎梏”鍛造成鎧甲

對她而言，比一箱獎牌更重的是另一份責任——為更多沉默的同行者呼喊。

“我自己是從健全人運動員變成殘疾人運動員的，所以我更能體會那份感受。”1996年，當時的楊麗婉18歲，青春年華，因為表現極其出色，她被選為福建省女排的主力隊員之一。但正積極備戰全運會的她，卻因一次訓練意外，重傷導致胸椎以下癱瘓。未來從廣闊的球場收縮至輪椅之上，絕望像冰冷的雪水一樣滲透進年輕的心里。

“我媽媽一開始很擔心我，只剩兩只手了，再傷怎么辦。”我自己也經歷過一段掙扎、痛苦的時光，“當時想，我就是一個廢人了，是家里的累贅。”

“殘聯的領導來過我家，并且鼓勵我走出來。”轉機也來自父親那句被楊麗婉銘記一生的話。“我父親當時說，田螺死也是一個殼，我也是一個殼，試一下沒什么不好的，再壞能壞到哪里去？”

這不是一句普通的安慰。在閩南與客家地區的俗語里，原本有“田螺穩死殼”的說法，帶著幾分認命與固守的消極意味。但楊麗婉父親智慧地“篡改”了它，他用“田螺殼”的比喻，讓女兒接納身體已成“桎梏”的現實，不回避，不幻想。“試一下，再壞能壞到哪里去？”這是絕境中最樸素的生存智慧：既然現狀已是谷底，那么任何方向的嘗試，都是向上的可能。

這句浸滿父愛的話，像一把斧頭，劈開了楊麗婉內心封閉的硬殼。2005年全國殘疾人田徑錦標賽，是她抓住的第一縷光。她決定，頂著這個“殼”，爬出去看看。

轉型為殘疾人田徑運動員，意味著幾乎從零開始，雖然楊麗婉有體育基礎，但鉛球、標槍、鐵餅，這些項目對她嚴重萎縮的核心肌群和手臂力量，提出了近乎殘酷的要求。

幾乎每屆大賽周期，都與手術、康復緊密相連。“兩個肩膀都開了刀，肩袖斷了，加上粉碎性骨折，兩邊都一樣。”她描述得平靜，但聽者心驚。她的后背，因多次胸椎手術而布滿疤痕，少了兩根肋骨，體內常年帶著數塊鋼板，兩個肩膀因為長期接受治療而傷痕累累。

2016年備戰里約殘奧會，楊麗婉體內的鋼板壓迫到了神經和臟器。“痛得呼吸不了，水都喝不下。”春節前夕，萬家團圓時，她在電話里向做骨科主任的舅舅求助，因為疼痛和恐懼，她忍不住痛哭失聲，舅舅遠程指導她調整呼吸。她最終還是頂住了傷痛，并成功拿下鉛球金牌。

“我的性格就是這樣，在備戰時肯定全力以赴，有股不服輸的勁頭，原來是健全的運動員，肯定是這股勁頭帶過來的。堅持了一屆又一屆，我自己也很震驚。”楊麗婉說。

呼吁關注聚光燈外更廣闊的殘疾人群體

講述這些時，楊麗婉帶著一種歷經風雨后的豁達。她更是想以自己的經歷鼓勵那些還未“走出家門”的同胞，那些聚光燈外更廣闊的群體。

“大家能看到的，可能是一些已經走出來的群體，但更多的普通殘疾人，他們可能還在低谷，沉浸在傷痛里。”我想跟他們說，“老天爺是公平的，關上一扇門，一定會打開一扇窗。但你要自己嘗試，走出來，親自感受這個世界。”

楊麗婉回憶起2012年倫敦殘奧會的運動員餐廳。“那里的餐桌是長條形的，不同國家、不同殘障程度的運動員并肩而坐。”一次用餐時，一位重度殘疾的外國運動員正好坐在她對面，“他吃飯需要別人幫忙，控制不住地流口水。”這個場景深深觸動了楊麗婉。

“我那時突然覺得，自己這點困難算什么，”她說，“走出來后我才發現，世界上有那么多比我們更不容易的人。有的朋友全盲，有的朋友身體嚴重不便……看到他們，我覺得自己已經很幸運了。”

她不止一次提到，希望社會能看到那些“光照不到的地方”。

她以自己最熟悉的輪椅為例，道出一個許多人不了解的沉重現實，“能支撐一名下肢殘疾人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輪椅，都要好幾千塊錢，再輕便一些的碳纖維輪椅，隨便一輛都要上萬甚至三四萬元，這對很多殘疾人朋友的家庭來說，是一筆很大的負擔。”她說，“市面上幾百元的輪椅，基本上無法完成日常所需，所以如果沒有經濟基礎，加上他們因為身體原因的就業問題，生活會更加艱難。”

她誠懇地說道：“對于殘疾人的支持，我們在各個方面都有很大進步。特別是關注度，從國家到省里再到地市，對殘疾人群體的重視程度越來越高。此外，無障礙項目目前也在逐漸取得良好成果。”

在她看來，社會的關愛不能止于賽事期間無障礙通道的暢通和服務，更需要滲透進日常生活里：比如輔具的負擔能否減輕一點，出門的通道是否真的順暢，可不可以有多一些的殘疾人就業機會。物質是生存的基礎，而精神的平等與充盈，才能讓人真正站起來。她懇切地希望，外界給予殘疾人群體的，不是憐憫，而是一種平行的、有溫度的支撐力量——是尊重，是理解。

她堅信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那扇窗，而社會的關愛，可以讓更多光線照進每個角落，讓更多人有機會、有勇氣走向那扇窗。

老將、新星的傳承：“愛拼才會贏”

在采訪的最后，記者詢問楊麗婉下一屆是否還會再上國際賽場，楊麗婉坦然表示自己對于體育競技“已經盡力，沒有遺憾”。

“如果有機會我就去，沒有也不強求。因為年齡和傷病，或許很難再保證有好的成績和名次。”她說道。

如今的賽場于她，更多是“享受比賽，把機會留給年輕人”。楊麗婉說：“領導希望我能帶帶這些新的孩子們。我也不用多說，就用行動，他們能看到我訓練和比賽的態度。”此次她與年輕隊員，同一場比賽的銅牌得主楊玉瑩一同站上領獎臺，正是這種傳承的生動詮釋。

楊玉瑩對《華夏時報》記者說：“麗婉大姐好幾屆都在殘奧會為國爭光，這種精神非常值得我們學習。我們都是福建泉州人，‘愛拼才會贏’深深地刻在我們的骨子里。希望繼續努力，能像大姐一樣，爭取能夠取得一個更好的成績！”

賽場、訓練場之外的楊麗婉，每天會與母親喝喝茶，“我非常喜歡喝茶，也會去吃一碗家鄉的面線糊，特別好吃。偶爾也跟朋友打幾圈麻將，我對生活知足常樂。”

愿這位穿越過無數傷痛的戰士，在往后的歲月里，能在茶香與熟悉的滋味中，生活得從容、自在。

責任編輯：徐蕓茜 主編：公培佳